那天濃雲壓低了海面,水天如墨緊緊相連,風雲輾轉了許久之後,一場遲到的雨終于夜里落下。[ ]
“于是便有了遲遲。”
一大一兩雙鳳眼互相望著,半晌甜軟的童音響起︰“沒有金光萬丈,烏雲里飛出祥雲一朵?”
偏冷的唇線隱隱一抽︰“你宋爺爺的話不可信。”
她還沒呢,爹爹就猜中這話誰的了。“爹爹好厲害!”遲遲不禁瞪大了眼。
抿唇一笑,夜景闌牽著遲遲向園中走去。
“爹爹。”
“嗯。”
“听宋大叔,爹爹以前住的地方比家里大上百倍。”茵茵春草間蝶兒翩飛,不時棲息遲遲發辮的香花上,“那樣的地方,爹爹為什麼不要了呢?”遲遲好奇仰首,眼眉飛飛猶如丹鳳。
“因為沒有你娘。”
這聲音低低沉沉地流入她的耳道,如三月的春水般,如此內斂帶著難以言道的溫柔。听得她心頭乍暖,隱約間好像明白了些什麼。
“哎,這次懷的還是個子。”活潑的女聲將她從懵懂間喚醒。
再看去,只見樹後的涼亭里坐著二人,出聲的那人腹部微隆,神情怨恨地啃著一顆杏子。
“兒女都一樣,師姐你惱什麼。”
樹蔭掩住了那人卻掩不住那聲,遲遲微微仰首,但看那澄瑩似水的鳳眸心頭又明白了幾分。
“惱什麼?惱沒有女兒啊!想當年生了雅和頌之後,師兄就跟我事不過三下一個肯定是女兒,可是呢?四五六是子!”
亭中似有異響,一道弧線後,一顆被啃干淨的杏核滾到她的腳邊。
舅母好像很生氣啊,遲遲無聲抬望。
“卿卿。”憤怒的聲音轉瞬壓低,帶點討好的味道,“等生完了這個,你把妹夫給你配的藥給我幾份。”
“師兄那……”
“你別管他,都七個了,我沒找他退貨就算不錯了!還生?”頓了一下,她再道,“倒是你們,真打算只要遲遲一個?”
“一個就夠了。”
“也是,生遲遲那次你可沒少給人驚嚇,那場雨憋了兩天兩夜幾乎都讓人絕望了。當時,妹夫他……”女聲欲言又止。
娃娃抬頭看向自家爹爹,未曾見過的憂慮自他的眼中輕輕流過。
“我知道他痛的並不比我少,所以他不生便不生了,他喝藥我便喝藥。我答應了他陪他到老,絕不早他一步上那奈何橋。”
聞言,手上的勁兀地加重,感覺到自家爹爹的心情,遲遲輕輕回握。園中美好的氣氛還流轉,就听中氣十足的女聲復又響起。
“卿卿!你吃這杏子了?”
“怎麼?”聲音有些無辜。
“你、你、你不是怕酸麼!”
“哎?”
只眨眼的功夫,遲遲就被帶進了亭里。
“妹夫你快給她看看!”
舅母慌也就算了,連爹也一臉緊張。遲遲不明所以地走到娘親身邊,拿起杏子就嘗︰“好酸!”臉皺一起。
“酸麼?”月下舔了舔唇,忽地愣住,“難道是……”
收起搭脈的指,夜景闌含憂對望。
“那啥,卿卿你那個藥就不要給我了。”捧著酸杏,鳥嘆了聲,“哎,這年頭男人都靠不住,靠不住啊。”
亭中三個大人神色各異,看得她好生不解。
酸杏的威力竟這般大?
幾個月後,她才知道這酸杏的威力真是大的驚人,大到一下子吹鼓了娘的肚子。
“妹妹就這里麼?”鳳眼亮晶晶,她好奇地摸著。
“遲遲,是弟弟。”鳥笑著提醒。
“可爹爹是妹妹啊。”
“是弟弟,酸兒辣女,舅母我經驗豐富絕不會錯!”
“不對呀。”遲遲爬上竹榻,眼楮忽閃忽閃地望著娘親,“笑哥哥娃娃都是爹爹親手放進娘肚子里的,所以爹是妹妹就是妹妹。”
“那子!”某人的娘恨恨磨牙,“遲遲你以後離他遠點,舅母實不願自己的命運重復你身上啊”
“娘……”不明白舅母為何激動,遲遲縮進娘親的懷抱。
“那遲遲是想要弟弟還是妹妹?”
縴指穿過她的發,摸得她好舒服︰“遲遲只要娘。”臉貼圓圓的肚子上,“只要是娘生的,就算是顆酸果兒也好。”
“傻孩子。”娘親笑得輕輕柔柔,她枕又香又軟的懷抱中舒服得好想睡。
昨天她學了個字,一點一豎一橫折,房子下面養豬(豕)。
娘,這是個家字娘還,爹爹出海賣藥材是為了養家,是為了給娘、遲遲還有妹妹蓋房子養豬。
幾個月前她還不太明白,爹爹為何要放棄那麼華美的大房子而獨獨只愛這所靜園呢。而今她懂了,因為這是家啊,因為這里有她、有妹妹,重要的還有娘啊。
“娘…”她貓咪似的咕噥著,“遲遲好想爹爹啊。”
“嗯,娘也想著他。”這聲音溫暖得可口,如軟軟的綿糖一般,回味心里真是不出的甜蜜。
“娘…”
“嗯。”
“明天爹爹、舅舅、笑哥哥、宋爺爺、宋大叔、宋二叔還有雲游的太爺爺就都回來了吧,遲遲一直數著日子呢……過年了…可是一個都不能少的……”聲音來輕,後已近乎夢囈。
“等遲遲醒來,他們就都回來了,一個都不會少的。”
嗯,不僅不會少,而且還會多兩個呢。舅母的七,還有遲遲的妹妹,真好,真好啊。好到她都不想睡,只想時時醒著……
手掩了個哈氣,看來周公爺爺又要找她下棋了。反正她的棋藝不好,一會會就會輸掉了。
待醒來,待醒來……
待醒來,她依舊娘親的懷里。揉揉眼卻發現不是她眼花,周圍的景物的確倒移。
“娘?”四周黑 的,她看不見娘的臉。
“遲遲不怕,很快就到了。”
娘聲音里的異樣她听得出來,也因此她沒再問下去,只安靜地窩娘的懷里默默地數著數字。
一、二、三……
她從未覺得數到一百是那麼的漫長,從未覺得海風是這麼的寒冷,也從未覺得娘的懷抱如此溫暖。
“遲遲,到了。”
原來她胡思亂想的功夫,她們已經到了山頂,不知道娘走的是那條路。
她怯怯地跟娘的身後,警惕地看向山下。只見黑夜里燃起一叢叢火花,高大的水寨門火星中轟然倒下,到處都是熟悉的哭喊聲。
“娘……”她好害怕。
“姑姑!”
“姑姑!”
來的是二哥哥和三哥哥,舅母呢?
“雅,頌,你娘呢?”娘代她問出了這句話。
“娘樹林里怕是要生了。”
二哥哥的臉上滿是煙塵,三哥哥的手上還沾著血跡。
“上山的路上踫到幾個海匪,娘和他們打了起來結果就……”
“雅,你快去山下找個接生婆來。頌,你帶著遲遲退到林子里,照顧好弟弟妹妹還有你娘。”
“那姑姑呢?”
“娘!”她拽緊娘親的衣袖。
“遲遲乖,听娘的話先進林子,待會娘就過去。”
她抓緊撫臉上的柔荑難得耍起了脾氣︰“不,遲遲要和娘一起。”
“原來躲這兒啊!”粗魯的笑聲帶著歹意,轉眼山路就被火把照的通亮,“喲,都是女人和孩子,哥兒幾個要走運了!”
著,十幾個海匪便圍了過來。
“頌,雅。”娘壓低了聲音,語中有著讓人信服的力量。
“明白了,姑姑。”
被三哥哥抱了去,這一次她沒有掙扎,因為她知道娘已下定了決心。
“這大肚子女人長得真俊啊。”海匪們舉著火把向娘照去,“待會一個個來,可不能那麼快玩兒死了啊。”
淫笑聲伴著血腥惡臭,讓她好想作嘔。
“美人兒只要你听話,哥哥們可以放這幾個孩子一條生路。”毛絨絨的髒手見勢就向娘的胸口襲去,她正要怒叫就見一道銀光自娘的袖口劃出。
“走!”
寒光照亮了她的眼,而她眼中的絕不是一個隨遇而安的平凡婦人。流暢的劍氣似雪如練,**的劍音清亮入雲,看得她目不轉楮。
“好厲害!”
不知何時她已被抱進樹林,身邊三哥和四哥皆是夠首看著,稚氣的臉上滿是崇拜。
“以往沒見過姑姑用劍,卻不知是這般厲害。”
“你們不知道的還多著呢。”舅母蒼白著臉倚坐樹下,“她啊,一身的秘密。”
秘密?
望著那劍氣如虹處,純真的瞳眸微漾。
這就是,她的娘啊。
……
若是知道不平凡的後果,她倒是希望娘還是平凡些好。
手撩開布簾,遲遲悄聲走進。
頎長的身影守床邊,爹爹已經不要命地為娘輸了一夜真氣。
“娘。”她輕手輕腳地爬到床上,伏枕頭邊耳語,“醒醒吧娘,爹爹都回來了。”
事後她才知道,那些人是有名的海匪,因被驅逐出神鯤所以才跑到了東海來,趁著島上男人出海的機會想要洗劫他們這個島。
那一夜,山下的女人和孩子們多數被擄。而他們一家非但一個沒少,反倒多了一個生命,雖然病弱可早產的七終究還是活了下來。
只是,娘卻睡著了。
“娘,別睡了。”她雙目含霧卻始終不讓淚落下,輕輕地,臉靠隆起的肚子上,“妹妹,你叫娘別睡了好不好。”
“遲遲,別吵著你娘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她望向暗影處,下巴上青須已生,爹爹的雙唇白的可怕。
“你娘只是太累了。”細長的鳳眸里含著幾分期許,仿佛下一刻娘便會睜開眼似的,“你娘既答應爹爹便不會食言。”
“嗯,娘了一個都不能少。”
三個月後……
“家,一點一豎一橫折,房子下面養豬(豕)。”遲遲抬起眼,滿目爛漫春色,“娘,你看可對。”
“嗯,寫得真好。”
她望著臉上已有粉暈的娘,眼角像吃了酸果般。
真好,娘醒了真好。
“娘,娘。”她膩香軟的懷里一聲聲叫著,“娘教我寫弟弟的名字吧。”
是了,半個月前她有了一個親弟弟,和她一樣的姍姍來遲,痛了娘兩天兩夜。
“天水攏聚謂之雲,青嵐直上謂之起。”
支手托腮,遲遲看著沙盤上的兩個字忽問道︰“慢慢呢,怎麼寫?”
“慢慢?”月下不解。
“爹弟弟來得比遲遲還要慢,所以名叫慢慢。”
“哦?”月下一臉興味。
“舅舅,女兒也就算了,子的話可要好好教養。”
“那是怎麼個好法呢?”
“爹爹不告訴我,舅舅不告訴我,連笑哥哥和其他哥哥也不告訴我。”戳了戳搖籃里熟睡的臉,遲遲一臉擔憂,“娘你沒見著,這話時他們的臉上有多猙獰呢。”
“男人們的怪趣味,對了遲遲,你爹呢?”
“啊,爹啊……”鳳眼忽閃忽閃,左右逃避著,“那個時候差不多了,我和四哥還有五弟去拾貝了!娘您先躺著,待會太爺爺就來給您輸氣了!”
“哎,慢點跑!”望著遠去的人兒,月下微微斂眉,“家里只有師傅坐鎮麼?他們都到哪里去了……”
夜幕沉沉,人坐海邊,抱膝望著清輝如水的月下。半晌,一艘木船悄聲舶來,十幾個人影自船上跳下。
站起身,她飛似的向岸邊跑去。
宋大叔、宋二叔、舅舅、笑哥哥……
就著月色她一個個點著,染血的男人們自海中走來。
還有爹爹!
她心安地垂下肩。
還好,一個都沒有少。
“遲遲?”走前面的笑兒率先看見她,“你怎麼來了?”
“接你們來了。”她彎起眼眉,“宋二叔你別藏了,我都看見了。”
“姐……”宋老二有些尷尬地將大刀從衣服里取出,“滿月之日海中練刀,功力可大漲三成啊!”
“二叔您別扯了,遲遲知道你們是去殺海賊了。”
咚地一聲,大刀落水,大人們不可置信地看著半人高的女娃娃,巴掌大的臉上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。
“叔叔伯伯們快些回去吧,再晚阿嬸們可要懷疑了。”
“哦。”男人們紛紛照做。
上前牽住女兒,夜景闌這才發現遲遲的手有些冰涼有些顫抖,可她臉上卻依舊帶著笑。
“爹,我跟娘你和舅舅下棋去了。”
“遲遲做的很好。”俯身將她抱起,夜景闌向著山中走去。
“爹,今天娘吃了好幾碗飯,精神好了很多呢。”
“你娘的身子會來好。”
“嗯,嗯。”
頸項滑下一串熱液,夜景闌抱著嗚咽的女兒,不知不覺已走到靜園。
“遲遲不想總躲娘的身後。”從他身上滑下,遲遲抬手仰望,紅腫的鳳眼滿是堅定,“請爹教遲遲武功。”
眼含欣慰,夜景闌微微頷首。
“謝謝爹!”情不自禁地她叫大了聲,不想卻驚動了耳力頗好的某人……。
“哇!”
震天動地的啼哭將月亮嚇進了雲里,夜景闌皺著眉向主屋走去。
“修遠,你回來了。”
微弱的燭光點亮。
“對不起,和梧雨兄下棋到現,我回來晚了。”
窗上,長身微曲將奶娃抱起。
“把孩子給我吧。”床上的人伸出手。
“睡吧卿卿,今晚我來看他。”修長的人影來回走著,不住地抖著懷中啼哭的嬰孩。
女子低頭輕笑︰“慢慢他餓了。”
長影微滯,而後走到床邊。窗內,女子悉悉地解衣,嬰孩的啼哭聲戛然而止。
“卿卿,你辛苦了。”
“嗯,一點也不苦。”
窗上兩道剪影倚偎一起,如那意蘊悠悠的畫卷,鐫刻遲遲的心底。
家,一點一豎一橫折,房子下面養豬。
養了豬給誰吃?
給爹給娘給弟弟。
她微笑著,將靜園的門輕輕合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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